摘抄
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像它酸,也很可能想像它是分外地甜。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
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
鸿渐借自己身体羸弱,向父亲推脱与周家的婚事。这是他父亲回他的信,很幽默。
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
父亲和丈人希望自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几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
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惟一的胜利。
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给人引诱了。
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
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
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红酒无一不酸。
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地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地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
大家回国后的通信地址都交换过了,彼此再会的话也反复说了好几遍,仿佛这同舟之谊永远忘不掉似的。
自觉没趣丢脸,像赶在洋车后面的叫化子,跑了好些路,没讨到手一个小钱,要停下来却又不甘心。
鲍小姐谈不上心和灵魂。她不是变心,因为她没有心;只能算日子久了,肉会变味。
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朵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
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赔了些,因为蚊子多。
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
以后这四个月里的事,从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
切肤之痛
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
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
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
这时候,他全忘了在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只要赢钱。
法国迷信是,打牌一直赢钱的会带绿帽。
鸿渐唤醒一句道:“我今天运气太好了!从来没赢过这许多钱。”
鸿渐打牌赢了钱,大家装傻,他暗示催大家给钱。
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渐脸上了。
很有画面感
“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在心上呢。
赢了钱买了个皮袄,就根本不把相亲放在心上了。
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一个词可以形容:寂寞
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听上去好像是宽慰,实际上两句都是贬损的。
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
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说的,“保持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
苏文纨瞧不上赵辛楣,只能当个蓝颜知己。
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
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她心里并没有男人。
鸿渐想政府可以迁都,自己倒不能换座位。
他想这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连约会时的天气都分外在意。
他这两天有了意中人以后,对自己外表上的缺点,知道得不宽假地详尽,仿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穷人知道上面每一个斑渍和补钉。
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唐晓芙一开始就对鸿渐的感情定了性:玩玩而已。可悲的是,鸿渐非要自己陷这么深。
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
那时候也有学科鄙视链。
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忘了。
将近一个世纪以后,竟然还是如此。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答的问题
褚慎明红着脸,把眼镜擦干,幸而没破,可是他不肯就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脸上逗留的余笑。
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东西给这口酒激得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
把手指按鸿渐的前额,看得辛楣悔不曾学过内功拳术,为鸿渐敲背的时候,使他受致命伤。
苏文纨是真的很关心鸿渐了。
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
鸿渐其实也对苏文纨有东西,奈何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喜欢上唐晓芙。
苏小姐胜利地微笑,低声说:“Embrasse-moi!”11说着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气,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鸿渐吻自己。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验,要有一定斤两,才算合格似的。
苏小姐目送他走了,还坐在亭子里。心里只是快活,没有一个成轮廓的念头。
苏文纨是真的喜欢鸿渐。这种恋爱的心理,假不了。
忽然转念,苏小姐也许会失恋自杀,慌得什么都吃不进。
鸿渐拒绝了苏,怕苏想不开自杀,这就非常好笑了,却又把男性的自负描绘地很真实。
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说
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地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
把失恋也描写得如此真实。
他不想想不靠我们周家的栽培,什么酥小姐、糖小姐会看中他!”周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糖”那现成名词,说“酥”顺口带说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
他所说的“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三”就很妙,是虚词,既可以指多,也可以指少。
不知怎样,清闲之福会牵起唐小姐,忙把念头溜冰似的滑过,心也虚闪了闪幸未发作的痛。
失恋后的心理。
这位庸医在本乡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
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
他大前天从苏小姐处奉到遣散命令,一出来就回电答应了。
赵辛楣因为苏文纨结婚,决定去三闾大学了。有时失恋也是好事,能够促进事业的“进步”。
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家,谁也哄不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
神情傲兀,不大理会人,并且对天气也鄙夷不理,因为这是夏历六月中旬,他穿的还是黑呢西装外套。
说大话哄人惯了,连自己也哄相信——这是极普通的心理现象。
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
鸿渐知道这些话虽然对自己说,而主要是记载在日记和回忆录里给天下后世看方遯翁怎样教子以义方的。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
鸿渐父亲的小心思。
我没见过曹元朗,最初以为苏小姐赏识他,一定他比我强;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小姐竟会看中他!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对情敌的攀比心。
偏偏结婚的那个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热得利害。我在路上就想,侥天之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
她那天是女傧相,看见了我,问我是不是来打架的,还说行完仪式,大家向新人身上撒五色纸条的时候,只有我不准动手,怕我借机会掷手榴弹、洒硝镪水。
赵辛楣虽然喜欢苏文纨,但一直保持在理智范围内,不像鸿渐陷那么深,受伤那么深。
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接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
女人不肯花钱买书,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买糖、衣料、化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
鸿渐一眼瞧见李先生的大铁箱,衬了狭小的船首,仿佛大鼻子阔嘴生在小脸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体的惊奇,似乎推翻了几何学上的原则。
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线去。
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里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
原来是苍蝇。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饭店里的岁寒三友。
说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本来的脸合适些。
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
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
孙小姐满以为“贵人”指的自己,早低着头,一阵红的消息在脸上透漏,后来听见这话全不相干,这红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气,没成晕就散了。
耳边清清楚楚地一声叹息,仿佛工作完毕的吐口气。鸿渐头一侧,躲避那张叹气的嘴,
这一段写闹鬼的,很像聊斋中《尸变》里的情节。
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休养身心。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晋爵。
这乡镇绝非战略上必争之地,日本人惟一豪爽不吝啬的东西——炸弹——也不会浪费在这地方。
想起豪杰描述,山西的大山深处是有多隐匿:连炸弹都舍不得浪费在这种地方。
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这开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见礼。
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装了橡皮轮子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东西。
一届不如一届,看来从那个时代就开始了。
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
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
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
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
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假使不结婚的男先生训导女生有师生恋爱的危险,结婚的男先生训导女生更有犯重婚罪的可能,他倒没想到。
出轨比恋爱更严重
辛楣叹口气,想中国真利害,天下无敌手,外国东西来一件,毁一件。
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不管这契约上写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订约的动机总根据着我目前的希望、认识以及需要。
亏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猫从高处掉下来,总能四脚着地,不致太狼狈。
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
这次兵灾当然使许多有钱、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为过去的富翁。
结果,范小姐今天赴宴擦的颜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战场擦的颜色同样胜利地红。
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他自负最能适应环境,对什么人,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
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
他那时候没有原子弹可讲,只可以呼唤几声相对论,害得隔了大海洋的爱因斯坦右耳朵发烧,连打喷嚏。
高松年想这年轻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说:“今天所讲的话,希望各位严守秘密。”
在单位上一定要少说话。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孙小姐怫然瞪眼道:“谁要他对我诚意!他这种信写个不了,给人家知道,把我也显得可笑了。”
不喜欢的人,深情只是换来厌恶。
他们这些文人没有一个不自以为有名的,只怕一个人的名气太大,负担不起了,还化了好几个笔名来分。
也许自己更老了十几年,会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
老年人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因为有朝气
讲师比通房丫头,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
得学位是把论文哄过自己的先生;教书是把讲义哄过自己的学生。
教授成为名教授,也有两个阶段:第一是讲义当著作,第二著作当讲义。好比初学的理发匠先把傻子和穷人的头作为练习本领的试验品,所以讲义在课堂上试用没出乱子,就作为著作出版;出版以后,当然是指定教本。
将近一个世纪后,教授们仍然在用这套方法。
辛楣把他和苏文纨的事略讲一下,但经不起汪太太的鼓动和刺探,愈讲愈详细。
说话要留意,不要经不起鼓动。
她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说:“你记着,切忌对一个女人说另外一个女人好——”
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
订婚后的孙柔嘉完全像换了个人。
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
孙柔嘉情商很高,订婚前和订婚后,拿捏得恰到好处。
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
鸿渐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
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
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
开同学会都是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跟阔同学拉手去的。看见不得意的同学,问一声‘你在什么地方做事’,不等回答,就伸长耳朵收听阔同学的谈话了。
鸿渐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地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
鸿渐问什么一周年,柔嘉失望道:“你怎么忘了!咱们不是去年八月七号的早晨赵辛楣请客认识的么?”鸿渐惭愧得比忘了国庆日和国耻日都利害。
可是每一个破碎的片段,在它本电台广播的节目里,有上文下文,并非胡闹。你只要认定一个电台听下去,就了解它的意义。
鸿渐说过的为数不多的有哲理的话。
睡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勾引它,它拿身份躲得影子都不见。
方家恨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
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持它不起。
战争年代
有志之士被压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线,向地下发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阴毒暧昧的人形爬虫,攀附了他们自增声价。
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
现在又何尝不是这样。
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
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职的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
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她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书评
《围城》这本书是我用新kindle读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之前还读了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后半段),是豪杰推荐给我的。我从1月21日开始看,看到28日看完,断断续续看了8天。其中在从北京回兰州的火车上(22日)看得最多。之前听说这本书,也是那句著名的“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了解。
这本书不像是我之前看过较多的,能给人以“收获”的书,须得正襟危坐、严肃对待;而是半卧在床上以轻松的心情便可顺流而下读完的书,写的都是家长里短、人情世故。在读的过程中,书中的各种秒语让我能笑出声,所以如上的大多数摘抄都不是多么能引人深思的话,仅仅是比喻绝妙、讽刺辛辣、妙语连珠。在读《围城》之前,对钱钟书的印象是个慈眉善目、有书香气质的老爷爷,微笑中透着一丝顽皮。读的过程中对钱老的印象不断地刷新我认知,不仅仅是他尖刻的文笔,还有对世俗社会细致的观察,对人情世故的理解,对人物心思(大多数时候是“小心思”)的透彻把握。也能更理解他多数照片中的微笑中所隐藏的信息——对世事深刻洞察和理解之上的思考。
故事的主人公方鸿渐,以一个乡绅小资产阶级的角色登场,以混沌落魄的形象结束,其中大原因是时代的变化——战争时期个人命运的身不由己,小原因也有方鸿渐个人的局限性。故事情节大概可以分成四段:鸿渐从法国回国到上海;鸿渐从上海赴三闾大学任教的路上;在三闾大学任教过程中;被三闾大学开除回到上海。
第一段主要描写鸿渐和鲍小姐、苏小姐、唐小姐的感情纠葛。在归国的船上,鸿渐被鲍小姐的身材所吸引,但更多是派遣生理的寂寞,和鲍小姐发生了关系,并留下了各种让人拿捏的把柄。和鲍小姐的纠葛从鲍在香港下船就基本结束了。苏小姐心里一直对鸿渐有好感,想要嫁给鸿渐。有些评论说苏小姐是“虚荣”的代名词,因为她想嫁给鸿渐只是因为他没什么本事、容易把握。我在读的过程中并没有太强这样的印象,我认为她对鸿渐的喜欢在现实的背景下已经挺纯粹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鸿渐不愿意好好把握和苏小姐的感情,在浅浅的接吻后觉得不能再犹豫下去,拒绝了苏。鸿渐对唐晓芙的感情,让我有些摸不到头脑。他对唐晓芙的喜欢更多是她的颜值和机灵,不知为何会那么炽热、陷入这么深(或许是初恋的原因?)。有些人认为是苏文纨的拒绝搞砸了鸿渐与唐的关系,我不敢苟同,因为唐一开始就对和鸿渐的感情定了性:玩玩而已。可悲的是,读者明知道唐最后的态度,眼看鸿渐一步步陷入进去,让自己处于难堪的境地。总体来说,鸿渐在与三个女孩的感情上一错再错。假使鸿渐明智一些,不和鲍发生关系,也看透唐玩弄感情,是有很多机会把握住苏,和苏有结果的。虽说鸿渐心里没那么强烈地喜欢苏,但就如鸿渐自己本人所说——“好的婚姻不需要多么伟大的爱情”,苏会是一个好妻子,如果婚后能慢慢磨合,他们的婚姻也会很幸福,最差也不至于最后那么落魄。
第二段写辛楣、鸿渐等五人从上海到湖南路程的经过。这段的鸿渐有些跳戏,从第一段中又自负、又情商低的玩世不恭的少年成为一个偶尔能有担当精神的青年了,或许是磨难使人成长?辛楣对鸿渐的评价——“不讨厌,但无用”概括的是很恰当了。孙小姐也从这一段以柔弱、没主见的形象开始出场。这一段讽刺的重点是李梅亭的自私自利、虚荣功利和顾尔谦的阿谀奉承。鸿渐的形象开始慢慢洗白,读者对鸿渐从反感逐渐过渡到同情,认为在自己身上其实也有鸿渐的影子。
第三段写在三闾大学的政治斗争。“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这句话总结的非常到位。我再补充类似的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这里主要讽刺的是校园里各种势力的利益和斗争。“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句话再精辟不过。哪怕是象牙塔也不例外,象牙塔外表在阳光下似乎是乳白色的,塔里面或许黑洞洞的,点个蜡烛都嫌太亮。虽然无趣又费心,但很少有人能逃避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只能在努力平衡各种关系的基础上,寻求自身精神世界的独立。鸿渐在这一段中,也被孙柔嘉使用各种方法套到手。孙柔嘉虽然手段高,但真的有智慧吗?她又有没有看出鸿渐身上的性格缺陷,会导致未来婚姻的不幸呢?
第四段写鸿渐和孙柔嘉回到上海,被两家的各种亲戚关系所烦扰。方家和孙家相互瞧不上,又各有各的习俗与规矩,这就使得两人都没有好气,都只能将气发给对方,导致婚姻关系越来越危险。但在读的过程中感受是,鸿渐性格上易暴怒、死要面子、不懂委婉、忍耐和迂回的缺点是各种矛盾的导火索。孙柔嘉虽然能力一般,但有很多次矛盾是她主动化解的。在现实中已经是很难得的妻子了,还能要求人家怎样?倒是鸿渐经常把小事化大,使得矛盾不可收拾。或许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鸿渐家经济上的窘迫使得其情绪越来越暴躁,将其性格上的缺陷放大。
每个人的生活中可能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围城”,比如学业、职业、事业、家庭、婚姻、子女,这是社会资源的有限性和人类欲望的不可满足性及攀比心理所决定的。重要的不是看到即将走入的“围城”而逡巡不敢进,而是在进城前就想好未来最坏的可能,并有承担起责任的勇气和解决(或平衡)各种矛盾的智慧。“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在前进时以责任、成就感和对美好生活的期待激励自己,挫折时以庄子齐万物、逍遥游的思想安慰自己,时时刻刻以老子的处世之道保全自己,把握住阴阳两端,重视过程,看淡结果。
虽处围城,也不改其乐,吾必谓之未围矣。